還我舊有的風采




                       


HICA

新聞剪報

美國世界日報 1995 2 19
企源
LAFONTA, Nr. 2 JANUARY 1999
明道文藝1995 3 228

                          

吳玲瑤

入春的加州進入了雨季,空氣裡滿是被洗刷過雨水的清新味道,樹木花草格外翠綠,為了訪問來自德國的文物修復專家華海燕女士,我開車至北加州洛斯阿圖山上,穿過重重山路,來到華女士在美國的二姐住處,這地位有著三百六十度的俯覽美景,對著滿山初著華裳的桃李,在茗茶相伴中做了數小時的長談。

有道是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聽華女士談她執著鍾愛的文物修復,也有這種感覺。更驚心於這麼偉大艱巨又重要的責任,為什麼未能引起應有的注意呢?

大學畢業後,華海燕帶著滿懷的憧憬和理想負芨歐洲,在瑞士蘇黎世大學研究所學美術史,後來又到巴塞爾的藝術學校讀色彩和平面設計,深深愛上了在藝術之鄉徜徉的樂趣,更發現藝術殿堂是如此的遼闊深奧。

一次回台灣探親時,見到家裡的一幅曾紹杰先生送給她父親的字畫,因為台灣天氣的緣故發了許多黃綠霉,拿去重裱,裱畫行裡的師傅把畫泡在浴缸裡,用很強的雙氧水洗,整幅字畫變成了灰色調,她不由得自問,這樣的做法對嗎?腦中縈繞著這個問題,而引起了她研究的動機。

回歐洲後她重新出發,決定在這方面下功夫,到各大圖書館查尋他們的修復室,到世界各地博物館考察,為了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那時的她已經讀完學位,剛剛結婚,還好有先生化學博士徐靄可的支持,她沒有考慮以後的前途或出路問題,只因為使命感使然,決定到日本、上海、台灣、歐洲各地探索學習,一般而言這種修復古物的工作室不會隨便讓人家看的,更別說學了,她在這方面遇到了不少困難,都為她堅強的毅力所克服。

越是投入,越發現其間的學問涉及很廣, 原先所學的豐富藝術歷史景對她有很大的背助益,天生對色彩的敏感,以及淵博的繪畫知識,還有化學博士先生在化學上的協助,華海燕遊走於東西不同的文化之間,融合傳統,加注現代科技,一一為問題尋找答案,再思及全世界幾乎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古物有著保存不當的隱憂,她像是背負了不容推脫的使命,疼惜人類祖先留下的文化光輝,有著捨我其誰的責任,開始了影響她一生的文物修復。

從成立自己的研究工作室,接到第一椿德國曼漢姆市立博物館委託的工程開始,至今已有十幾年的光陰,由在家裡的一個房間開始,到如今擁有歐洲最大的私人文物修復工作室,她和先生經常在各專業雜誌所發表的有關這方面的論文,都獲得相當的重視,回首來時路,有著被肯定的喜悅,也有著不為人知的辛勞。

如今工作的範圍更廣,包括古籍、鉛筆畫、水彩畫、版畫、羊皮、布料藝品或任何水溶性的畫材都是海燕女士工作的範圍,其中百分之六十的修復做的是西方作品,百分之四十是包括中國、日本、韓國、印度等東方古國的歷史文物。

每接到一個新修補計畫,華海燕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一面高興有機會讓這些國寶級的文物恢復舊觀,並延長他們的保存期,一面也得面對工作困難上的挑戰。如果人生病,有可能會自己痊癒,每接到一個新修補計畫,華海燕的心情是很矛盾的,一面高興有機會讓這些國寶級的文物恢復舊觀,並延長他們的保存期,一面也得面對工作困難上的挑戰。如果人生病,有可能會自己痊癒,但文物生病,卻完全沒有自己變好的可能,得靠修復專家的努力,做文物的醫生比做人的醫生還難,因為不一定有病例可尋,沒有方程式可查,久遠時代的病源記載不詳,甚至完全沒有線索可循。再加上沒有固定的藥方,病例的種類又太多,每一種因素都可能是造成困難的原因。

另一個困難是拿來修補的古物價值太高,工作人員的壓力因此很大,總是戰戰兢兢,保險費也很昂貴,而且要涵蓋不同的項目,包括火險、水險、運輸險、盜賊險、災難險以及工作錯失險等種類繁多。

一件件拿來的古物,有的病入膏肓,有的本身有很大的殘缺,所以要有很周全的事前事後的詳盡紀錄,個個要拍照存檔,加上錄影,也有顯微鏡下的記錄,萬一有法律糾紛,這些資料都是最好的依據,在收每一幅畫時與客戶的合約也非常重要,做了十幾年下來,華海燕笑稱自己可以做律師了,其間涉及的法律她都瞭如指掌。

人類的歷史如此長久,世界幅員遼闊,又各種文化的差異太多,使得各種古文物的來源太複雜,增加了復原工作的困難度。華海燕的工作室接到的工作中,最早的有早到十一世紀的文物。所以她的工作室裡隨時都在查資料,什麼種類的參考書籍都有,更收藏著大量的字典,包括印度文、波斯文等等,也要懂得去向誰請教。

猶記得一九九二年替鈕侖堡博物館為一項名為「新大陸的發現」之展覽而修復的幾個地球儀,其中最古老的地球儀上,尚未有北美洲、南美洲,那時的人已經有了地球是圓的概念,世界地圖上大致沒有錯,中國大陸和台灣都已被畫入精確的位置裡。華海燕所接的另一對地球儀是一六九六年CORONELLI為一位王爵所作的,其中在澳洲下方有一個捕鯨圖,因為大戰時藏在地下室,受水浸破損了一個大洞,博物館希望能補回這塊補鯨圖。於是工作室投注了大量的人力做研究,發現同樣的地球儀在維也納國家圖書館有第二個,經過特殊的照相技術放大縮小,使圓的球形照成平面,將破損的內部石膏一層層補回,再用染過色的舊紙照相複印,先後花了超過兩百小時的工作量,終於恢復了它舊時的風采。

華海燕工作室裡的設備是世界一流的,溫度濕度的控制總保持在對文物最好的狀況,通風及各種設備都找過專家特別設計過,燈光是最接近日光但沒有紫外線,並有窗外來的自然光線,光度不能太亮,以免文物漂白,工作者眼睛疲倦,以致於每個地方的受光度都得經過測量設計。每一件工作都必須在不同的光源下審視,方能決定用來修補的合適色調是怎樣的。工作室的乾淨幾乎達到無菌的程度。

工作部門的實驗裡有各式的機器,都是為某一種用途特別定做,有傳統的東方大牆、大型壓畫機、打漿糊機、去酸設備、蒸畫機、顯微鏡、真空洗畫的機器,各司其責,為了是要把修補文物的工作做得更好。一面十公尺乘四公尺的大牆是極大的氣魄,為了東方傳統上畫乾畫用,光是桌子就有二十多張大小不同,顏色分門別類,白色的桌面用來修護顏色重的紙,灰色的桌子用來配色,傳統深紅是用來托裱白紙和淺畫。每個修補計畫背後都有龐大的研究來支持,使工作能做到盡善盡美。

雖然是這樣件件獲得肯定,華海燕也發現修復古文物這一行有相當程度的困難,心理上需要的調適很大,例如剛剛全力投入一椿中國宋代蘇東坡手卷的修補工作,滿腦子還是那個時代的景物文化,下一個合約有可能是合然不同的西方古羊皮書,一切又得從頭開始,這種時空上的適調轉換需要相當有耐力的人方能接受。

常常因為投注太大有筋疲力盡的感覺。但也無可諱言是這個工作富於挑戰的地方,涉及的不只是要有豐富的基本常識,觀念上更必須有開闊的國際胸襟、世界觀和淵博的歷史背景,不能對那一個國家民族特別有成見,又要有相當的敏銳觀察力,而造成了人才難求的情況。做這個工作更要有耐得住寂寞的修養,一旦面對著一件古物,需要很專注很費神,是一對一的工作,心理上及體力上要能撐得住,也要有很高的品味,極正確的審美眼光,對於職業道德上的要求幾乎接近完美的人一般,寄望文物修補者要有責任心肯負責, 要絕對的誠實,例如當收藏者把他們的珍藏交到工作者的手中,不能有私自複製一份的念頭,在修復中如果有額外發現的文件,也必須交回原主,例如有一次華女士的工作室在修一張地圖時,當背紙一層一層揭開時,發現了許多珍貴的古老樂譜,她還是交回原主,到如今這個美術館,已經是她十年來的老顧客。原則上從事修復工作的人也不涉及古物買賣。

華海燕不僅對工作室裡的同仁要求嚴格,每件作品在真正動手之前都要經過大夥的集思廣益,有著充分的默契與團隊精神。對自己的期許更高,常常不計成本不計時間的投入,用最好的材料,把每一件拿來的作品都當作無價之寶來處理,全力以赴,不計它的價值高低,不論是畢加索的名作,還是一封古信,都一律對待。個性上要求謙虛,小心翼翼,不能出錯。如此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信譽,為她自己的工作室打出名號,當最難修復的畫,第一個就想到她,她是歐洲各大博物館最信賴的工作伙伴。

今年她接手的第一件工作,是宗教革命時法國基督教徒對抗羅馬教宗的一張大版畫,尺寸為三公尺乘三公尺,被發現於東德的一個小鄉鎮裡。這張畫除了面積大之外,還十分破損,全張畫的表面塗有一層色的保護層,如今已變成黃色的粉末,連蓋在上面的布也被染成黃色,所以在動手以前第一件事就是分析這種黃色粉末如何去掉,方能開始修復工作。

接著這項工作的下一個是修復兩幅日本一四六八年國寶名家雪舟的山水畫,這種時空的轉變,也是這行業有趣的地方,永遠有著新的挑戰。

喜歡閱讀的華海燕女士,隨時在思索著這方面的問題,有一次讀到聯合報創始人王惕吾先生的傳記,提到「明清檔案」的手稿三十餘萬件,由傅斯年購下,交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保管,由於保管不善損失近十萬件。王創辦人是有心人,應允由聯經出版社資助,耗時十年,出版了九輯兩百九十冊。由於這件事她心中不免好奇,原牘如今如何處理?是否獲得妥善照顧?這麼寶貴的文物有沒有想到修復的問題?

雖然需要她協助的案子越來越多,華海燕不免也憂心忡忡於現今世界上對古文物的維護太沒有概念,不只是一般人沒有正確的概念,連許多博物院美術館的維護觀念不夠,他們傾向於把經費預算拿來買更多的新作品,而忽略了舊藏品的維護,是很令人痛心可惜的事。